还能说什么呢,这就是老艺术家风范吧,现场比录音室棒太多了,能感受到那种配合的默契无间和演过很多场live的熟练(你们交换了多少次吉他?),无数次我被吸入巨大的噪音中,灯光变换,混响一层叠加一层,我让身体舞动,我想到爱凡客打的碟,想到露比试图击退我们使用的噪音,想到教堂里的灰域……是的,巨大紧密的音符制造了一个人工领域,它滋滋作响,波浪般时而逼迫所有人至角落,时而松开落下,将你我凝固在这短暂的平静里——我们所有人被笼罩在其中,不知来自哪又往哪去,也许这就是噪音的灰域。

说到灰域,现场大多数人包括我应该都是通过极乐迪斯科接触到sea power的,直到这次打算买到票我才特地去了解了一下他们,看他们的采访,喝果汁酒,看《华氏451》和乔治奥威尔,收集鸟叫声,在海盗湾表演,于远离人烟的牧场里创作专辑,为采访他们的记者提供经纬度坐标来会面,因为担心某种民族主义的抬头把British Sea Power改成了Sea Power……又看到他们创造的虚构世界,可爱的动物们重复出现——直到我来到现场,看到满台的绿色植物,缠绕在话筒上,静立在脚边,那一刻我想,天,我感觉我真的开始爱上他们了。

六位成员未登场但已经有人开始在台上摆酒,还有红酒杯,演出中途他们举起红酒杯致意,拉中提琴的Abi饮啤酒补水,她优雅至极,合声垫入灰域里,三位吉他贝斯手(两位还是主唱)会模仿各种声音来俏皮地回应观众的欢呼,用口哨模仿鸟叫作为intro,小号兼键盘负责了大部分华彩乐段,他说这是他第一次来中国演出,对他来说it means a lot,鼓手是压迫性的存在,他将乐曲带上所有的高潮,平静下来时他时常微笑。灯有时会从顶部打下圆锥体一样的光柱,这让站在植物里的他们看起来像住在微观苔藓盆栽里,这正适合歌唱着“Nights are overwhelmed by gloom,We will see foxes and the moon”的他们。

最后的安可,主唱重复着“Want to be free”,白色的灯与雾气,还有观叶植物围绕着他,这让我想到《Mother Earth’s Plantasia》封面,此时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厌烦这张印在“学习bgm宁静”视频上的封面,还有这一瞬的联想,我不想回到那个冰冷的白色屏幕前了,标注着各种tag的音乐,只是我所有活动的某种注脚的音乐,被算法推荐的生活,注意力被玩弄的生活……这些所有,所有都在这一刻我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东西面前失去了重量与色彩,引诱格赛特的糖果屋褪去颜色成为人骨,而我想要的是脱离这新时代的赛博格,脱离肉体的符号,寻找竹节虫,于没有尽头的路,“want to be free”。


回程又是在绿皮火车上过夜,夜里睡得不安稳,醒了很多次,清晨醒来时外面在下雨,气温降低,但我只有短袖可穿。洗漱完我坐在走道座椅上,看外面的农田,脑海里回荡着中产阶级与乡村幻想,基础建设与大一统教育等无聊的议题。对面三位同行的中年人也醒了,男人坐在我对面,女人们坐在下铺上,偶尔聊两句天,女人们嘀咕了几句后,一位骤然提高声音,说你还和我说这个?男人问怎么了,他与说话的女人似乎是夫妻,女人解释大姐要转住下铺额外加的10元钱给她,男人没有说话,只发出了一个短促的语气词——“瞎!”——嗔了这件事的荒谬,三人都笑了起来,我也觉得好笑,跟着偷偷笑起来。

快到站时列车员一个床铺一个床铺对着喊人,确认乘客都已经起床做好了下车的准备,腰带挂着的钥匙在走道唰唰响。几次绿皮火车乘下来,我发现绿皮火车的乘务员和高铁乘务员的风格很不一样,也许是因为绿皮火车的乘务员需要在车上呆更长时间,伊们的气质像是居委会的工作人员,像小区门口商店的店长,走在火车走道像是走在自家门口的小巷。我高敏感的神经本应该因嘈杂、不舒适且不洁净的环境发出警报,但不知道为什么呆在这里比呆在最潮最繁华的购物中心里更能让我感到和谐平静。

很容易察觉到,可能是因为某种中产幻想我才会有这样的感受,也许有一些吧,我不事生产很久,远离土地,居住在紧缩的城市里,靠幻想与流言理解他人,愧疚地享受着我批评的东西带来的便利,喜欢把自己的生活贬低,将偶然路过的他人生活场景视为新的精神花园,自己的按摩器。我喜欢紧密的短途旅行,它忽地把我抛向一个目的地,又很快将我抛回原点,体内空间与时间感错乱,如同在压缩的另外一个位面度过假期,而遇到的所有人和事都可以用戏剧性、文学化的方法去解读。文学的按摩器。

从昨晚开始就没停下过的耳机又播到了“Want to Be Free”,我想起候车厅里被陌生男人搭话询问时的紧张,想起上铺女人提醒我她正在放包时的微笑(还有她一头的卷发),想起那三人时不时飘过来的眼神,想起昨晚本是一位中年男人的下铺早上起来时已经变成了一位熟睡的女孩,想起窗户上附着着的颤动雨珠,轨道旁拄着拐杖往小山丘上爬的老人,想到那些田埂,想到小楼旁的荷叶塘,想到那些中央小洲长满树的湖,想到一切,昨晚的一切从胃中翻涌而起,某种微妙、似乎不好好把握住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渴望与冲动在骨头里流窜,我知道它会很快消失,因为它太难被察觉、太难被生活在现代时间里的我留下。

到站,我下了火车,又上地铁,赶早班,在公司电梯里撕下左手腕的手环——我不想撕掉它——工作,开会,做笔记,摸鱼,打瞌睡,工作,摸鱼,给妹妹买奶茶,回到家。昨日已恍如隔世,那种渴望也已难以寻觅,我想在记忆里寻找那瞬间的感触来聊以自慰,却只能寻到左手腕残留的触感,也许连那场迪斯科也只是梦一场,生活还是酒杯里的酒,只能靠那片刻清醒来拥抱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