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总主编克劳德,欢迎来到《未命名棱镜》第三期。本期将以上下两册的形式发行,上册是特约记者海鸥的鄂二市专刊,下册我们将为读者带来Untitlt Guide和巴别塔,以及新增的我发现栏目。

      不知道大家的2024年如何,有什么新的变化发生吗?这一年,编辑部里原来总守在社交软件里的海鸥变得难以联系上,魔术师离开了魔塔,猫开始学习一些奇怪的东西。我呢?我哪里也没变。

      面对变化时,我们常常会感到恐慌、不知所措,也可能会感到兴奋、跃跃欲试,拒绝变化,还是迎接变化,想必每位读者都有自己的答案,这一期编辑部的大家将会与读者们分享一些与变化相处的故事,无论您受到本册时是在山洞里,草原上,还是在维度外,虚空中,编辑部的全体成员都希望同您一起拥有一段美好的时光,祝您阅读愉快。

——主编克劳德与全体编辑部成员





鄂二市专栏

1.1

      据我搬来鄂二市已经过了三年,我也成为海鸥三年,或许我越来越适应这里的生活了。

      克劳德希望我为这篇专栏写下自己这一年的所见所闻,我打开文档又关掉,从手机到电脑,从办公桌到咖啡桌,迟迟无法动笔,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一年,有太多想说的,又有太多不确定的, 截稿日期近在眼前,克劳德这时候给我发来邮件,说不如说说你离开社交网络后的生活。

      这确实是一个好切口,甚至是一个巨大且真实的生活切口,八月底我离开了长毛象,在那之前我已经离开了微博,十月我不再看小红书,十二月底我卸载了b站——就像从0到1,1到100的差别,我离开社媒离开得越来越平静,越来越习以为常,戒断反应也越来越小,说起来好笑,我现在才意识到我使用了这么多社交媒体,或者兼有社媒属性的软件。

      离开石滩前我就开始使用长毛象了,关于我到底是如何发现长毛象,又是为什么想要去使用它的,我已经完全记不清了,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太讨厌审查了,也可能只是不想使用微博,我在草莓县注册了账号,不怎么懂怎么使用它,刚注册的第一天就在时间轴上发了大量读书笔记刷屏,现在想想对其他人来说可能有点莫名其妙吧,总而言之我就这样住了下来,之后又搬到小卖部,遇到一大帮气味相投可以互相舔毛的象友,学了如何搭建博客,学了如何自我关照,学了如何保护隐私,它给了我在政治高压里喘息的空间,又很好地接纳了我性格里与“主流”格格不入的部分,它陪伴我在鄂二市生活,成为我的骨架,我以前确实是爱这里爱得觉得世界上有长毛象存在就说明世界还不那么糟糕。

      8月底时候我情绪很糟糕,我对世界的困惑与恨意达到了巅峰,我惊恐地发现我没办法看长毛象了,每一个习以为常的事情都那么让我反胃,我写下的每一个字,收到与发出的每一个点赞转发,对观点的评判,对异见的分析,对社会的呐喊,对他人的拥护,都那么地刻奇,那么地空洞,像包裹了一层塑料膜,从工厂流水线生产出来,运往我预期里会到达的地方。我觉得塑料膜里包裹的是我的脸和手,我身体的不适和惯性,我的愤怒和困惑,我的骄傲和自恋,我臆想着塑料包裹密度极大,炫目,又被高空的巨大群目注视,但这目光又让包裹无处遁形,包裹扭动、紧缩、绷裂,最终腐烂成硬质的痂,黏着在我的心脏里。

      所以我离开了这里。其实很简单,我只是退出登陆,不再去看它,但这和以往哪次的社交媒体戒断都不一样,今年四月份的时候我也试图离开长毛象,那时候我无法忍受,我被迫独自与自己的脑子共处,被迫一遍遍反刍自己的所作所为、我的处境,被迫感受我在现实里的孤独,没有了长毛象我的生活好像一下子就变得扁平无趣了,无人再为我所做的每件小事呐喊,我的生命里缺少这样的鼓舞让我无法前行 ,我需要它。

      下半年鄂二市发生的最大的事大概就是特朗普当选了,也有很多更大的事情,但只有这件事改变了我的下半年,它和那个我连名字也不愿意提起的游戏——请允许我使用拼音缩写称呼它,使用中文谈论它时依旧会让我感受到创伤——hwk,形成了一组对照,后者让我退缩抑郁,前者让我奋起坚定,hwk事件囊括了我在这个国家,这个世界所能遭受的一切结构性暴力,国家的,资本的,性别的,种族的,它的发生和特朗普当选是一样的,在那之前我在想“不会吧?至少这一次不应该吧”,依旧心存一丝希望,我像以往那样参与到网络的对战与各种抵制里,结果一败涂地,我除了创伤什么也没有收获到。

      说到底,我们不知道我们在抵制什么,我们希望这个游戏不要再发行吗?我们希望这个游戏下架吗?我们希望这个游戏被钉入耻辱柱吗?我们希望所有人都去踩这个游戏一脚吗?还是说我们只是希望制作人被行业抵制?希望他道歉?希望他承诺接下来会更注意性别问题?——是希望规则改变,还是希望我们被看见?——亦或者只是我们的创伤被激发,我们在抵制的过程里希望我们的创伤得到安慰?事件越拖越长,我悲哀地发现焦点已经被模糊,问题变成了我们自己的问题,而不是他们的问题,我们最后只能默默地解决自己的问题——疗伤,忽视,亦或者加入他们。

      那为什么特朗普不太一样?

1.2

      下半年,我开始和妹妹聊天。

      一开始只是机缘巧合,妹妹正处在刚步入青春期这样一个混乱的阶段,家庭每日都在爆发战争,我不认可父母的很多做法,认为妹妹只是缺少对自身变化及世界的了解,我试图以一种更有知觉的形态同她交流,在生活的每件小事里加入注解,月经是什么,情绪是什么,国家是什么,歧视是什么,边界与尊重是什么,我解释很多事,和她聊很多事,七月的旅途,八月望着窗外圆月的夜晚,夏天过去,就像蚌壳被撬开露出里面的柔软蚌肉,在我主动交予理解与尊重后她也给予了我同样的信任,她开始主动地和我说她的学校生活,她和父母的争吵,她看到的有趣的事,她构思的小说,她看到的社会事件,她不断提出问题,希望我给予解释。

      这样做给我带来非常大的成就感,我的意思是,当你听到妹妹提到月经时,不使用诸如生理期,那个,大姨妈之类代称,而是光明正大地说“我来月经了,我想喝点热的”时,真的会感觉很好,你真的能够影响到一些人。我感觉我也可以和她倾述一些什么了,我在和她说历史和性别时,我其实也在悄悄地说出一点我只敢在社交网络上表达,不敢在现实里和任何人说的事。

      但我对我的行为抱有怀疑,虽然我不断地调整姿态,试图以更审慎、尊重的方式和她相处,少点我单方面的输出,多询问她的想法,可我比她大十几岁,一位工作了的成年人有可能和一位小学六年级的孩子成为朋友吗?面对一张白纸,成年人真的有办法抑制住自己在上面恣意挥洒的冲动吗?我能把控住“想要帮助”的心情,和“你应该按照我的想法来”之间的界限吗?

      自妹妹诞生以来,她就始终是我生活中的一个谜,我常常处在这种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自己和她关系的迟疑里,我到底是与她同辈的姐妹,还是可以承担代理父母职责的长辈?她出生时我抱过她,在我的臂膀里像棉花一样柔软,我哄她睡觉,接送她上学,辅导她作业,如今与她谈心,如果我是她的同龄人,这些事是我的义务吗?——如果父母没有要求我“像一位大姐姐”,我会这样做吗?

      我经常能感受到她全心全意地爱着我,无条件地相信着我,但我面对她常拥有的却是复杂的心情,这种心情随着妹妹青春期的到来到达了顶峰,她逐渐脱离了幼儿的动物形态,言谈举止愈发趋近于——我记忆里的自己,我们性格迥异,但目睹她与我熟悉的家人互动,我就仿佛目睹了我的青春期,在她与父母的争吵里,对爷爷奶奶唠叨的抗拒里,她的尖叫,她的眼泪,这一切似曾相识,Déjà vu 的杏子味萦绕在我的喉头,我好像明白了许多事情,明白了现在依旧缠绕在我的生命里,我逃不过的也困扰着我的是从何而来,它们如何诞生,又如何被加固,我站在这个家庭的角落里,却如同看着一部由妹妹饰演的“我”的家庭伦理剧再次开演,我似乎拥有了观众的上帝视角,却又同时被这一幕幕悲喜带入剧中,成为剧中人。

      到了九月,九月的一系列事情让我连我自己都无法照顾,一切都失控了,我的脑海里全是愤怒和悲伤,过往遇到问题时就该像摇一摇跳转广告一样蹦出来的情绪疗法和解决方案123,如今销声匿迹,无论怎么动脑我都想不出来过往我是怎么做的。而妹妹这个月与我发生了诸多矛盾,我理智上知道该与她订立规则,讲清楚其中关系,与ChatGPT聊了一遍又一遍解决方案,但当回家看到她时,心里与矛盾无关的愤怒和不公感又涌了上来,为什么我们是姐妹,她就能获得更多宽容和理解?为什么我不是她的监护人,我却要承担照护她的职责?为什么明明是父母自己想生的她,欺瞒我,还要对她说是我想要一个妹妹?太多为什么。

      我没办法再去同她交流,像以往那样下班回到家后到她房间和她聊天,我做不到,我不想看到她。

      但出乎意料,她来找我了,她打开我的房门,问我为什么最近不去找她了,她说,“我命令你来找我聊天!”,虚张声势,开玩笑的语气,这正是我平时试图和她说一些她可能会不同意,但希望她体会到我是非敌意,希望能得到她的理解时的话会使用的语气。

      说真的,我噎住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那瞬间我意识到,我在冷暴力她,这些额外的情绪不是她带来的,不是为什么世界要这样对我,而是我自己,我处理不好父母、我,与她的三角关系里我与父母的关系,又对自身失去控制,处理不好自身与世界的关系,只能迁怒于她。我叹气,又想笑,张不开口承认错误也不知道如何回复。她就这样闯入舞台剧的台下,揭开了沉浸在自我世界的观众的面具。

1.3

      为什么我无人可以倾述,为什么无人来关心我,为什么世界总是越变越糟,为什么大家无法互相理解,我常常因为孤独自怜,也常常因为对世界的不解哭泣,这没什么不对的,也许我确实需要同等的关心,也许我确实是一直在被伤害着的,过去的一切没有人能给我答案,没有人能向我道歉,现在的世界更无法被我左右,总是在让我失望,但我有点厌倦重复舔舐自己的伤口了,我总在疲惫,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等待别人来治愈永远只能是失望和彷徨,我想自己创造。

      妹妹与我的关系便是意料之外的创造,这段关系里我是需要承担起责任,也会犯错的人,过去我却一直在把我自己置于一种被动位置,我看不惯父母的所作所为,又不想因为这些场景重复唤起我的过往创伤,再加上父母强制给予的责任,便扭着自己去思考妹妹的情况,但我付出的比我想象中的多,改变的也比我想象中的多,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原来的关系上已经悄然生长出了新的往来规则,我们使用平等的沟通语言,这里没有性别的高墙,也没有权力的倾扎——直到妹妹质疑我的这一刻,规则才真的建立完成,她眼中的我是可以被直接质疑的,是可以被要求改变亲密关系里的错误的,无关年龄、也无关长幼。

      说到底,我也从妹妹这里获得了许多,离开社交网络后我的现实生活从与她相处中获得了许多乐趣,她也为我打开了了解下一代的窗口,她与我相异的性格更是为我打开了与家庭相处的新思路。这给了我启发,也许我应该少发表只是为了下结论进行的批判,多在现实里做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结果的真正的事情,多在与他人的相处里观察世界。也许我也应该离远一点看所有事情,我开始观察过往困扰我的所有东西,争吵的女性主义者们,抗拒变化的男性们,奶奶爱看的短剧,爷爷相信的流言,这背后的一切好像太糟糕,又好像不太糟糕,如果不是每个人都受到的女性主义的影响,还会有这么多意见不同的女性们每天都在发生争吵吗?如果不是新自由主义市场改变了世界的权力规则,男性们会如此感觉受到迫害吗?如果不是新的媒介成为了新的现实,带来的更多的渠道,所有人还会如此热爱短视频吗?希望与危机是并存的。

      这些人与我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既然存在,如果不去理解,那也无法看清我的内心。过往我从未察觉到这样看别人是需要勇气的,因为观看时自身的一切也会暴露无遗,尝试去理解别人的观念时带来的对自己的质疑也会让人痛苦无比,甚至会担心就这样让本心动摇,成为不愿意成为的那个自己。但是,我逐渐开始觉得,生命就是这样被塑造的,核与心就是这样在一次次的冲击里生长,受伤成为了生命的养料,我咬牙缝上伤口,从失败的灰烬里寻找新的可能性,我要铸造自己的核,不再害怕害怕本身。

      特朗普竞选成功时我正在看《傲骨之战》,非常应景,因为主角戴安在八年前陷入了特朗普获胜的政治抑郁里,和现在的许多人一样。而我现在和主角戴安拥有了同样的想法,无论他当不当选都只是证明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糟糕的,还将继续糟糕下去,但不变的依旧不变,相信的人会继续相信下去,大家的力量已经比过往更加强大。

结语

      我感觉自己被困住了,我处在无尽的焦躁里。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用我努力长出的羽毛托住身边的人,明明在做“正确”的事,我却好像从鸟变成了铁皮人,她们都笑了,都很开心,我给了她们支持和帮助,我也很开心,我的生活好像也变得风平浪静,一帆风顺,但为什么我却觉得自己如此轻浮,空空如也?

      笑容是一时的火花,风平浪静的海洋暗藏着危机,犀利的言辞划下看不见的伤痕,一时的断言遮挡了屏风背后的隐秘,我躁动不安,这一切不该这样,当我以我的生命体验为原料炼制身体时,我是否有意识到那还只是生涩的模仿?长出飞羽,坚硬锐利,生出绒羽,融融可亲,喙闪耀,爪强劲,但她没有核,她只有一颗纸做的心。

      纸做的心可以做所有事情,当然它也知道自己脆弱,所以聪明地长出了躯壳来保护自己,但它湍湍不安,它怕那些面目模糊的生物、无法理解的一切会夺走自己的羽,它迎合、模仿,保护,它好不容易拥有新的身躯,它不能失去,一颗纸做的心没办法长出新的羽,被折叠被压扁,被撕裂被烧毁,心太容易受伤,它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其实只是一颗努力又胆小的心。

      我烧毁了这颗心。我想拥有一个真正的核。我想赤裸地行走在大地上,火山的熔岩,冰川的冰碛,我想飞行在龙卷风里,划过极光,我想用身体去体验,我迫切地需要去做点什么,我不想再去害怕受伤,纵使被四分五裂,时过境迁,核总能生长出新的身躯。

      烧毁的那瞬间真的很痛,我害怕得哭,我怕极了,我太害怕了。我在一个普通的十月夜晚烧毁它的,四周黑暗,潜影喁喁,我看着火焰哭,我太悲伤了,来自过去的一切伤痛一切不解都与心粘着血肉,无法分离,我好珍惜那些不堪的自己,她们是我的宝藏,火与月的光芒里我们唱起歌谣,随着心一起燃烧,离别的吻代替无法说出的言语,腾起的火灼伤相牵的手,最后一缕火焰熄灭,我们也一同化为灰烬,清晨的露水会打湿灰与泥,晨昏交届时刻的朝阳将带来新的生命。

      自我斗争,自我怀疑,自我批判,同痛苦与受伤纠缠,拿住匕首稳住身体,去看,去做,去行,我想用这些铸就我的核,我想成为核,我想成为屹立不倒的灵魂。

——特约记者海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