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reated: Oct 17, 2020 1:16 AM 作者: 保罗·卡拉尼什 出版社: 猫头鹰文化·浙江文艺出版社 国籍: 美国

封面: 评价: ⭐⭐⭐⭐⭐ 译者: 何雨珈

此时此刻,电光石火,我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我希望这里的工作人员能堆起柴堆……让我的骨灰在风中飘落,与沙尘混杂;让我的尸骨随浮木一起漂流;让我的牙齿消隐在沙土之间……我不相信孩子或长者的智慧。当下便是风口浪尖,人生积累的经验,被生存的细节磨损消耗。我们智慧的高峰,便是生活的当下。

很偶尔地,我们可能会反思,大家都在默默地向尸体道歉,并非出于罪恶感,而是出于我们没有罪恶感。然而,这也不是简单的罪恶。不仅尸体解剖,医学的一切,都是对神圣的冒犯。医生们以一切可以想象得到的方式入侵人体。他们看到的,都是人们最脆弱、最恐惧、最私密的时候。他们治愈病人,护送他们重新回到滚滚红尘,自己却转身离开。将尸体看作平常的物体和机器,恰恰是为了缓解人类最深的痛苦。同样地,人类最深的痛苦,也仅仅是一种教学工具。

另外,对于病人和家属来说,脑科手术应该是他们一生中最戏剧化的事情了,是一件会对人生产生重要影响的大事。如此的紧要关头,问题不仅仅局限于生存还是死亡,而是到底怎样的人生才值得一活。你愿意用失去说话的能力,来交换多几个月的生命,默默无声地度过余生吗(也许你要替自己的母亲做这个决定)?你愿意冒着丧失视力的危险,来排除致命脑出血的哪怕一点点可能吗?你愿意右手丧失行动能力,来停止抽搐吗?你到底要让孩子的神经承受多少痛苦,才会更愿意选择死亡呢?因为脑部控制着我们对世界的感知和经历,任何神经上的问题都迫使病人和家属去思考(理想的状况是,有医生指导他们):到底是什么,才赋予生命以意义,从而值得一活?

我怕自己即将成为托尔斯泰笔下那种很典型的医生,沉浸于空洞的形式主义,诊断时只会生搬硬套,完全忽略更大程度上的人性意义。

围绕在床边的家人,看着他们亲爱的人头部面目全非,脑子完全伤成一团糨糊,他们通常也看不到完整的意义。他们看到的是过去,是点点滴滴累积起来的回忆,因为当下遭遇而感受到的更深的爱,全都由眼前这具躯体所代表。我看到的是病人可能面对的未来,通过手术在脖子上开个口子,和呼吸机连在一起;肚子上开个洞,黏糊糊的液体一滴滴流进去;可能要经历很长很痛苦的恢复过程,还不一定能完全恢复;有时候,更有可能的是,根本变不回他们记忆中的那个人了。在那样的时刻,我抛弃了平时最常扮演的角色,不再是死神的敌人,而是使者。我必须帮助这些家人明白,他们所熟知的那个人,那个充满活力的完整的人,现在只存在于过去了,我需要他们的帮助,来决定他/她想要的未来:轻松地一死百了,还是一袋袋的液体这边进,那边出,尽管无力挣扎,也要坚持活下去。

做医学生的时候,我第一次遇到有这个问题的病人。六十二岁的男性,长了脑瘤。一天早上查房,我们走进他的病房,住院医生问他:“麦克斯先生,今天感觉如何?” “四六一八十九!”他回答,语气还挺亲切友好的。肿瘤扰乱了他说话的回路,所以他只能说出一串串数字。但他照样可以说得抑扬顿挫,也能充分表现自己的情感:微笑、皱眉、叹气。他又说了一串数字,这次很着急。他想跟我们说什么,但这串数字没有任何实际的交流作用,只能从语气中听出他的恐惧和愤怒。查房的队伍准备离开病房了。出于某种原因,我徘徊在他的床前。 “十四一二八,”他抓住我的手,就像在哀求我,“十四一二八。” “我很抱歉。” “十四一二八。”他悲伤地说,直视着我的眼睛。 接着我就离开了,跟上大部队。几个月后,他死了。他想对世界传达的信息,也随之一起被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