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彼得·海斯勒 / 李雪顺 / 上海译文出版社 / 2011-1 / 33.00元

◆ 第一部 城墙 第一章

所谓研究,其实是他的业余爱好——他曾是个农民,过去当过党支部书记,算是共产党设在村里的最高官衔了。现在他退休在家,不过种了两亩地,种植土豆。他还养了五头羊。他告诉我,他的年收入大概是一千多块钱。他只读到六年级,不过完全通过自学了解了很多历史知识。退休后,老陈经常跑到二十多公里远的左云县档案馆去。他查到了一些关于当地防御工事的资料,然后对那一带做了些调查,试图把历史遗迹和历史记载联系起来。他也走访过宁鲁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有些人还记得跟日本人打过的那场仗,那正是明代要塞上面的灰砖被大家取回家修房子的那个年代。我问他为什么要进行这样的研究。“因为没有人做过,”他说,“如果没有人做这样的研究,今后就没有人了解这些历史。”

💡 作为一位受教育程度普通的农民,因为纯兴趣与责任感发起这样的研究真的令人敬佩。

1923年,《国家地理杂志》宣称,人在月球上可以用肉眼看见地球上的长城。(事实上,1923年没人能从月球上看得见长城,现在仍然看不见。)一时之间,中国的知识分子试图抵制这样的夸大其辞,因为他们相信,外国人混淆了历史学和地理学这两样东西。可是到了后来,对毛泽东来说,神话故事更具有吸引力。他认识到了作为天然屏障的长城所具有的象征意义,因而高度宣传长城。不过,在一个缺乏研究古代建筑学术传统的国家里,要把这个记录纠正过来绝非易事。最终,似乎是中国人认了输,采用了外国人提出的概念。时至今日,也只有一个翻译过来的词语可用:长城——很长的城墙。

💡 长城身上背负的更多的是被赋予的意义。

“首先对此不感兴趣的,就是骑马的游牧部落,”瓦尔德隆接着说,“这令中原人十分头疼,因为他们已经用文化这个东西,把其他几个边上的外族人都牢牢地束缚住了。可骑马的游牧民族不管这一套。他们只管跑过来,强奸妇女,放火劫舍。对中原人来说,这个问题如同美国人遇到基地组织这个麻烦事,只会招人更加怨恨。美国人总是认为,那些人对我们应该再多一些了解。教他们学做美味、老式的美式烧烤,把我们的生活全貌展示给他们看,他们肯定会喜欢这一切!可是,这根本不管用。在中国的文化里,同样存在类似的错误路线。是对文化这一力量保持极度信赖,还是要有诉诸武力的意识,这两者之间存在错误路线。”

💡 文化之间的碰撞与不理解,两河文明无法理解游牧民族想要获得什么,以自己的思维去理解其他民族必然会遇到这种情况。

这就是中国的驾校课程里隐含的哲学命题:如果某样东西从技术的角度看起来特别有难度,那么它必定就是有用的。

相反,到处都是政府的各种口号,其用语表现出独有的特性:用词简单,却很有力度,极尽直白,却令人费解。“人民拥护子弟兵”(People Embrace Soldiers)——空旷路段出现的这条标语让我不禁浮想联翩。在山西的农村,我在路边看到过一条标语,只有简单的几个字:“自立、奋斗、坚持不懈、无私奉献”。没有更多的细节——不过,你到底还想期待什么呢?在内蒙古,当地一家电厂提出的口号大玩文字游戏,我只好把车停下来,才总算弄明白:“人人用电,好好用电,电才好用”。(我想了想,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的确如此!”)通常,我会遇到致力于宣传计划生育政策的口号,这类口号的用语从无谓的反复(“女儿也是传后人”),到主动提出建议(“晚婚晚育”),再到公开的谎言(“生儿生女都一样”)。驾车西行,那些标语书写得越来越大。到后来,荒芜的山坡上布满了各种各样的标语口号,这些膨胀的文字仿佛是为了用来填充这空旷的大草原。“人人劳动,青山更绿”——这条标语的文字有十几米高,摆放在内蒙古的一个山坡上,那儿既非青山,也没有一个劳动者。在另外一处荒凉得不能再荒凉的地方,几大块岩石上书写了一首诗歌: 山间植树种草农业蒸蒸日上修房造屋养羊建设秀丽山川 黄河岸边悬挂着标语,劝诫农民们不要在道路上碾轧农作物。一时间,我很想知道,当地的这一倡导是否实有成效:进入山西西部以来,我的City Special竟然连一堆谷物都没有碾压过。随后,我去了寺沟村,这个村子在黄河东岸一个很高的地方上,那里的人告诉我,因为干旱,今年颗粒无收。他们只能靠土豆,还有政府发放的救济粮维持生活。我在一个农民家的窑洞里和他交谈的时候,村长刚好路过,拿着一摞救济申请表。表格的标题是“两缺一无”。村长对这个标题是这么解释的:寺沟村村民缺钱缺粮,生活无着落。在我看过的所有标语中,这一条是彻头彻尾的实话实说,它标志着北方农村地区可怜的结局——算是黄土高原的苟延残喘吧。

💡 每次爸爸开车带我回老家的时候,路上也能看到很多这种标语,具有很鲜明的时代印记。特别是在现在开放二孩后,看到那些计划生育的标语就感觉非常讽刺。

1949年,全国解放以后,共产党领导的政权鼓励人们大量地迁到长城的另外一边定居,他们希望中原的农耕方式在榆林以北的沙漠地区发扬光大。在不同时期里,他们开展了各种各样的运动,发动人们植树种草,甚至种水稻,当地本不多见的小河流和小湖泊被改成了灌溉工程。无一例外,当地的原住民——多是蒙古族牧民们——一直反对这样的工程项目。他们向当地干部提出拒绝参加劳动的要求,不过,政治自有它横扫一切的经验。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文化大革命”的热潮之下,当地一个叫作乌审旗的地方被作为模范公社,在全国进行宣传。其他的沙漠地区要学习他们的榜样做法,挖掘灌溉水渠,种植稻谷。可是,到了80年代,十分明显,乌审旗所进行的种种努力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在人口增长和非本土庄稼的双重因素作用下,这一地区宝贵的水资源迅速枯竭。

💡 拍脑袋政策。

他告诉我,他从小就在蒙古包里长大。现在,他住进了砖房,墙上贴着两张画报,一张印着法拉利蒙代尔汽车的画报,另一张是哈雷-戴维森摩托车的画报。墙上还挂着一幅中国地图,两幅成吉思汗画像,一个神龛里放着毛主席的画像。我问他这个神龛是怎么回事,男主人回答说:“毛泽东解放了我们,是伟大的领袖,是个好人。”他接着说,所有真正的蒙古人都挂成吉思汗的画像。

💡 政治意识、身份认同和生活愿景的糅合,对普通百姓而言,宗教、民族、历史、政治,并没有严格的边界和区分。(微信读书看到的评论)

“他们如今见过的世面多了,”江红说,“他们有机会去城里看看,他们在电视上也能看见很多东西。他们想得到更多的、在外面或者电视上看见的那些实际利益。”一句话,人已经变得更加世俗化,只不过,他们跟外界的这种联系在方向上有点迷失。起参考作用的框架不再简单地由乌审旗那一点有限的资源构成,而是由城市里面无限丰富的产品构成。在向别的地方学习的过程中,当地的人们跟他们最亲近的环境已经失去了联系。

💡 如同空中楼阁,又如同被从野外被移植到花盆里的植物,忽视脚下的土地不是个好主意。

第二章

某些车型可以跟某些性格类型相配,到了路上,我得学着加以分析。最大的风险常常来自车辆谱系的两个极端。如果某人开着梅赛德斯或者顶级别克轿车,那他可能属于第一拨成功的商人行列,这帮人开起车来毫无畏惧之心。我对那些廉价到底的轿车、破旧的夏利车和长安车也得时刻提防,因为驾驶这些车辆的算得上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但这正是一个处在变革中的国家的特点:抛弃旧事物,建立新事物。人们总在不断的运动中.

不过,它也极其短命。蒙古人的崛起,主要依赖于成吉思汗的远见卓识,其后便再也没有产生过他那么英明的领袖人物。不到百年,汉人推翻了元朝统治者,建立起明王朝,把蒙古人又赶回了北方地区。他们一旦离去,就什么也没有留下来。跟其他帝国不一样,蒙古人没有发展出大的宗教派别,没有推广过统一的书写形式,也没有固定的政治体制。他们没有进行过技术革新,修建桥梁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专长之一,因为他们总在不断地迁徙过程中。迁徙成了他们流传最久远的遗产——在他们短暂的扩张结束之后,新型的贸易方式和文化交流依然持续着。蒙古人很少写东西,因此我们无法知道,他们怎样看待自己。当今的文献报道,多来自于曾经被他们打败过的那些人——历史由输家记述,这也是为数不多的例子。

💡 蒙古人很少记录自己的历史,这是否是他们明明占领中国的土地很长一段时间,中国的历史却很少谈论他们的原因呢?又或者更多的原因是政治因素?

一上车,就高声大气地问了我另外一个问题。“你认不认识韩河流?” “谁?” “韩河流!你认不认识他嘛?” “不认识,”我懵懵懂懂地回答道,“谁是韩河流?” “他是我们村的!”那老者又大声说道,“他到北京打工去了!我在想,你可能见过他!”我告诉他,我会留心韩河流的。

听到后面的几个小孩子在窃窃私语,我才意识到,我还没跟那位老人讲过有关我自己的一丁点东西。他们不知道我来自什么地方,要干什么,我只是让他们给我带路,找到废墟。于是,我停下车来,转头回去看着那几个孩子。 “我从北京开车过来,”我告诉他们,“我住在那里。不过,我是美国人。我正要到很多地方参观长城,所以我就来了你们这儿。” 那几个孩子听得十分认真。前座上坐着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另外三个孩子坐在后座上。最大的那个男孩子十二岁,他膝盖上还坐了一个两岁大的小女孩。六个小家伙表情极为认真,尤其是那个小女孩——胖乎乎的小脸上露出一丝忧郁的表情。我觉得,应该给他们分点巧克力才合适。于是,我打开三条德芙巧克力,分到他们手里。然后,我们朝着长城的方向继续前行。一时间,我把自己当成了诱拐孩子的花衣魔笛手——据我所知,这些孩子代表着安寺村的全部未来。 对于农村生活的艰辛,我并未心存幻想,我在美中友好志愿者协会当志愿者的日子里就学会了,不能把贫穷想得太美。不过,在驾车穿越这些即将消失的村镇的过程中,我还是感受到了些许酸楚。那是我瞥见的最后一线生机——最后的小镇,最后的乡村少年,也许还有最后的家庭,兄弟姐妹俱全的大家庭。乡下人特有的诚实与信任,不会随着迁居入城而继续存在。在世界上,陌生人受到毫不迟疑的欢迎,赢得孩子们的信任,这样的地方并不多见。驾车离开安寺村的时候,我有些伤心。

💡真是单纯的村庄,应该是与外界接触很少才会保持着这种对陌生人毫无保留的信任吧。

中国人聚集围观的过程,常常出人意料,无法揣测,尤其在盐池这样偏远的地方更是如此。哪怕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只要发生在大街上,也可能引起大家的围观。多数围观者是被动的,至少在一开始的时候是这样的——他们不过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随着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人群开始扩大的时候,它就可能形成了一定的势头。围观者可能因为看法各一,从而动武,也可能在转瞬之间转过来针对某一特定的个体。事情发展的结局,往往很难预料,因为这得大大仰仗于人群中是否会出现一个能够起主导作用的人物。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可以把整个事件颠来倒去,使围观者付诸行动。

💡 的确如此,在很多地方谁的声音最大谁似乎就最有理,也会有很多人开始跟随这个人。

在西部崎岖不平的地方,这种马匹用处很大。在中国的偏远地区,如新疆,国界巡逻仍采用骑马的方式。当地人告诉我,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人支援阿富汗反抗前苏联入侵,向阿富汗提供了大批山丹马。

我一进去,那两个卡车司机立马兴奋起来。 “你是不是来看另一个老外的?”其中一个人问道。 “什么另一个老外?” “那个俄罗斯女人。” “我不认识什么俄罗斯人,”我说道,“我是美国人。” “哦,我还以为你认识她呢。她就在楼上上班。” “她在楼上干什么?” 那个人的同伴笑了笑,回答道:“她是个妓女。” 哦,我的老天,我自言自语道。在甘肃的卡车司机旅馆,如果还有什么比这个四张床的房间还令人沮丧的话,那就是我知道了楼上有一个耍把戏的俄罗斯女人。 “要不要上去看看她?”那个人问道。 “算了,”我说,“我累了。我开了五个小时,一直没有休息过。” “走嘛,去看看!她也是个老外,你们两个还可以聊一聊噻!” 我敢保证,她身上肯定有故事——也许是后苏联版的“嘉莉妹妹”,始于符拉迪沃斯托克,止于河西走廊,真是可怜之极。可我不愿意听这样的故事,也不愿意看见那位女子,那两个四川卡车司机只好作罢。在这张十几元钱的床上,我唯一想做的事情,仅仅是睡觉而已。

长城的意义也颇有变色龙的性质,对它的阐释曾经随着时间和观念的不同而不断改变。20世纪初期,革命家和民族主义者孙中山先生赞美它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建筑成就。毛泽东把它描绘成近代史上全民抵御外辱的先驱。对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最伟大的作家鲁迅而言,那段城墙代表了中国文化里所有的糟粕。鲁迅把长城说成是“奇迹和诅咒”。他写道:“我总觉得周围有长城围绕。这长城的构成材料,是旧有的古砖和补添的新砖。两种东西联为一气造成了城壁,将人们包围。”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日本人占领了中国的北方地区。侵略者的士兵倚靠着长城拍下照片,为的是让人信服,他们占领了这片土地。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和弗兰兹·卡夫卡都根据长城编写过故事。在外国作家看来,长城一般象征着对外国人的恐惧,而中国人则觉得那是伟大文明的证据。由政府主办的《今日中国》甚至把它说成是多民族团结的象征——“与其说是屏障,不如说是河流”。长城的象征意义是一种流体,它表示什么东西都行,哪怕说成是蒙古人和汉人的合作也没有问题。

💡 长城身上充斥着被赋予的意义,好的坏的,赞扬的批判的,人类用它来当作自己情感的容器。

之后,石彬伦决定放弃在学术领域进行职业发展,转而进入哈佛大学法学院,成为了常驻中国的顾问。几年之间,他把徒步考察长城当成了一种业余爱好。没过多久,他辞去了那份工作,决定潜心从事全职研究。他的目标十分远大:计划徒步走遍北京地区的每一段明长城,决心读完那个朝代出版的所有关于长城防御体系的历史文献。他做研究工作所需要的资金,全靠自己通过开讲座和到长城当导游来获取。

💡 目的性非常强的人,仿佛人生的轨迹已确定好,非常纯粹。

石彬伦讨厌把长城赋予象征意义,并加以利用。在他看来,长城已经变成了一个极其简单的隐喻,人们更愿意对它进行阐释,胜于对它进行调查研究。他认为,把某一个具体的建筑结构用来解释类似中华文明这么复杂的东西,是十分不公平的。

💡 不在文化意义上解释它,而应该更加着眼于它的实际功能在过去有什么作用。

这条道路刚刚修好,两车道,两边全是高高的岩石和泥土。时不时地,一两条标语打破了单调的路面:“危险!此坡容易打瞌睡!”有一个地方,政府部门在道路边上吊挂了一辆小轿车。车被撞得面目全非:前半部几乎被撞扁了,只剩下一扇车门,靠几块铁皮吊着。车子的后半部分涂着几个字:“四人死亡。”这一整部废旧小轿车竖立在几根离地四米多高的小柱子上,恰似小孩子用来待客的冰棍的翻版——汽车冰棍,叫人看了毛骨悚然。

💡 想到了《加勒比海盗》里面被处以绞刑的海盗,他们被吊起来以警示民众。

◆ 第二部 村庄 第一章

他还记得1949年共产党所取得的胜利,不过他说,那对他的生活影响不大。“我们实在是太穷了,胜不胜利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过了好一阵,他才说道:“胡耀邦是我们的领袖吧。”事实上,胡耀邦一直未能成为中国的最高领导人,尽管他在1981年升任中共中央委员会主席。1987年,他辞去中共中央委员会总书记一职。两年之后,他的逝世引发了学生的抗议活动。那些事件在当时也许震惊过全世界,可在马家地界上没有任何意义。

💡 看到这我真的震惊了······第一次在中文出版书目里面看到有人提到这件事,最近中文社交网络提这件事的危险等级差不多是被封号这种程度了。

夜里,我感到一阵麻木。一刹那间,我在空荡荡的公寓里坐了起来,感到十分的无助,竟至无法呼吸。

💡 作者前面的叙述都非常冷静与客观,有种脚踩在中国的土地上神思却漂浮在半空的感觉,所以这时他因为小男孩遇到的医疗困境而愤怒的描写,就显得非常真挚与动人。

第二章

19世纪以来,中国的教育家们一直在新与旧、洋与中之间努力寻找着平衡点。在魏嘉就读的这类学校,这场战斗依然在持续着。

他们想方设法地囊括进一些新的课程,但却没有改革学习的基本策略以及课堂模式。所有的东西都围绕着背诵和重复来进行——这正是中国教育制度的奠基石。

💡 最近频频传来中考高考改革的消息,要在考试成绩中加入体育与艺术的分,如此拍脑袋的政策就仿佛在验证这段话一样。

第三章

三岔的人们闲暇下来的时候,闲聊的话题常常会突然转到意想不到的方向上。这有点像翱翔在空中的老鹰,先是一动不动,可突然间好像遇到了一股看不见的气流。村民们谈论的通常是一些世俗的事情——饭菜、天气、物价等——但是,话题随时都可能调整风向。村民们一会儿漂洋过海,一会儿又穿越大洲;一会儿身处此朝,一会儿又置身彼代。他们喜欢谈论中国曾经的伟大,尤其喜欢把它拿来和中国的今天相比较,喜欢说几句一概而论的话语。说到外国的东西,他们喜欢得出一些耸人听闻的结论。说出这样的话,并不是他们心胸狭隘,只是对外面的世界感到好奇,他们喜欢把中国的事情跟外国的事情联系起来看待。但要听懂这样的闲聊,却是一件非常迷惑大脑的事情,因为他们在饭桌上的话题会不断地来回跳跃。某个人的一句开场白可能需要至少半分钟才能够在我的头脑里放大成清晰的概念——“毫无疑问,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时期是唐朝”——可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又说起了关于非洲妓女的电视剧。

💡 闲谈就是这样天马行空的2333

1999年,我在中朝边境呆过一段时间,于是我给大家讲了那次旅行的经历。那一年,朝鲜遭遇了大饥荒,难民们越过界河逃到这边来。在边境城市图门,我正在沿着河岸散步,突然遇到了一个孩子模样的人。我从他的背后走了过去,估计他的年龄在十到十一岁之间。随后,我看了看他的脸,看不出年龄来:他可能有三十岁,也可能有五十岁。那情形仿佛是一个老人的头放在了一个小孩子的躯体上。意识到那可能是个难民,我便停下了脚步。我讲完了故事,饭桌上的几个人立刻大笑不止。“我就说嘛,朝鲜比中国还穷。”“身高看起来是个小孩!”“脸看起来是个老头!”“那种人怎么干活?!一天都坚持不下来!” ··· 假如你往村民们的谈话中间抛出一点什么东西,根本没办法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 的确与我想象中的反应差很远。

2005年,也就是三岔的每一个党员都得到“丹佛天际线”日历的那一年,他们举行了一系列的会议,名为“保持先进性”。这是当地农村以另一种方式反映国事的变化——在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只要新领导上台,就要开展一次充满各种口号的学习活动,以巩固政权。

💡 现在也是如此哈哈哈。

党在农村的目标之一,是要让人们与外部世界有所接触和沟通。每年夏天,三岔的党员都要免费外出旅游一趟。

💡 原来公费旅游一开始的目的是这个。

当他们不再谈论饭菜,或者物价,或者饭菜的价格的时候,他们就径直吃了起来。有时候,核桃在跌落的时候已经破开,采收者便把它一吃了之。他们吞吃的数量惊人——咀嚼果实的声音如同枝条断裂的声音一样稀松平常。曹春梅的父亲递了一个给我,我客气地拒绝了。在炎炎秋日辛苦劳作一天之后,我最不想吃的东西就是核桃。 “何伟不喜欢吃核桃,”他说道。 “他为什么不喜欢吃核桃?” “外国人吃的东西跟我们不一样。” 站在十几米高的树枝上,魏子淇踪影难觅,但他的声音却好似在背诵祈祷词那样十分熟练:“他也不喜欢吃鸡蛋,他不喜欢吃巴骨肉,他不喜欢吃豆沙。” 握着核桃的感觉——冰凉而粗糙的纹理,清新的香味——勾起了我对童年时光的记忆。

💡 这段转场非常有画面感,仿佛身临其境,我好像能闻到新剥落的核桃与泥土混杂着的味道了。

他后来了解到,下村有一个农民,说自己十分崇拜魏子淇,魏子淇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支持者。然而,在这场选战中,这个人实际上充当了间谍的角色。这位农民假装支持魏子淇,每次宴请和深夜密会他都到场。与此同时,他把每一个阶段的进展情况都报告给了党支部书记。掌握了这些信息之后,这个女人完全能够跟踪这一场选战,想出各种法子来说服那几个关键的投票人。至于她是怎么说服他们的,没有人说得清楚。魏子淇也不愿意妄加揣测——他对这样的政治早已厌倦。

💡 一个偏僻村庄里的小官职选举都有这样的勾心斗角,官场真的可怕(

◆ 第三部 工厂 第一章

在开发区,结识人比较容易,每个人都是外来者,没有人知道,他能从这个地方得到什么。这里给人一种空旷的感觉——很多建筑只是个空空的壳子,尚未完工的道路两旁竖着许多空白的标示牌,等着顾客光临。标示牌那银白色的表面反射着蓝天,除了为十月的阳光做做广告,什么也没有。

环境决定论有它的道理,不过,还有另外一种因素,那就是自我决定论。浙江南部的温州人对他们自身精明的商业头脑是认同的,他们对于自己降低行业的毛利率和建立贸易网络的能力颇感自豪。他们信奉自身,信奉商业——做一个冷血商人不是什么可耻之事。几年前,温州一家报纸《财富周刊》出过一期情人节专刊,其中有一个关于本地男性百万富翁的调查报告。报纸问那些男人,他们喜欢在什么地方享用浪漫的情人节晚宴,还列出了他们购买给妻子或女朋友的礼物。其中一个问题要求受访者回忆“一生中你最感动的时刻”。最普遍的两个答案是“当我开始做生意的时候”和“当我离婚的时候”。另外一个问题是“如果在家庭和生意之间做出抉择,你会怎么办?”在所有受访者中,百分之六十选择生意,百分之二十选择家庭。另外百分之二十无法做出决定。

💡 在中国能有地方人有这样不是很儒家的思维还挺奇妙的.

不过,跟水泥一样,钢铁这种材料是中国的农村地区易于被过度使用的建筑材料之一。这是一种规模经济:在这么广大的国家,处于经济飞速发展的时期,各大公司生产原材料的速度极快,因此价格相对较低。外国的建筑师们常常评论说中国的建筑工程里使用了大量的水泥和钢铁。

💡 第一次听说水泥滥用这个说法,搜索了下发现水泥使用量多的原因之一是中国政府用基建来对抗经济危机,不过减少水泥与钢铁更多的是为了环保吧。

招工的时候,王老板喜欢问及应聘者的业余爱好。如果某位应聘者的回答是“打牌”或者“跟朋友呆在一起”,那就太负面——太无聊了。如果是“看书”这样的答案,则说明那个人很懒惰。最糟糕的,莫过于应聘者说她喜欢上网打发空闲时间。“我喜欢听到应聘的女孩子回答说喜欢跟家人在一起,或者照料自己的母亲等等之类。”王老板说,“从农村来的女孩子,就要那样单纯才行。我喜欢吃得起苦的人。” ··· 我原本以为他会在说到关键之处时讲点技巧,或者拒绝回答。可他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直白:他拒绝招聘贵州人,竟然是因为他不喜欢他们。谁还会找到比这更好的理由呢?对围着办公桌的那群求职者,他同样直截了当。其中一个人抱怨说,仿皮生产线上有害物质太多,要求把工资调高一点。这位经理高声吼叫道:“如果不想在上班的时候闻毒气,你可以去当老师啊。”另一个人所抱怨的,则是生手的小时工资起薪标准定为三元八角实在太低。经理回答道:“如果是女的,挣得会更少。女孩子只有三元四角。你拿三元八角,应该感到很高兴才是啊。”我问他,为什么干同样的工作,女孩子的工资要低些。这其实也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因为女孩子不够壮实,”经理实事求是地回答道,“有些事情,男孩子肯定做得更好一些,所以,我们要多给一点。” ··· 不管老板们把理想的员工想象成什么样,动机最重要。说到理想员工,老板们常常把这几个字变成了像机器人一样的东西——王老板和别的老板一次又一次跟我讲,他们希望那些求职者年轻,没有经验,没有文化。他们不希望看到与众不同的发型,不希望员工们有任何业余爱好,不需要干活儿的员工表达意见。

💡 招牌中的各类歧视,以及打工人在老板心目中的工具人本质(

第二章

陶家人是在听了同村人的介绍后来到丽水新建的经济开发区的。一段时间里,更多的亲戚跟了过来。隔三差五地,某个表兄妹或者侄儿侄女进入了胸罩调节环制造厂。有时候,厂里边三分之一的劳动力竟然都是陶家的人。

💡 想到之前听随机波动说美国选举的那期,里面就说拉丁裔也是如此拖家带口地移动。

红星杂技艺术团来自河南省一个叫作小红的贫困乡村。他们其实就是一大家子人:三兄弟,和他们的父亲、一位叔叔、一位远房表亲,以及几个年轻人的配偶。跟他们一起的还有一个残疾人,也是他们的乡邻,一路上帮他们煮煮饭,做做清洁卫生。到了晚上,他们就睡在改装卡车上那一排排的双层床上面。几对夫妻都有小孩,但都留在了乡下,由年老的亲戚负责照料着。杂技团的人很好相处,也很健谈。第一天的演出结束后,我跟他们一起就在卡车边上吃着饭。那位精瘦的司仪名叫刘长福,已经有十五年的表演经历。他只上到小学四年级,说到自己知识的局限,他十分坦率。“我差不多算是个文盲,”他对我说。对于表演,他也没有抱过幻想。“真蠢,”他说,“我们的水平真的很低,连套正规的服装都没有。”

💡 司仪也知道自己的水平很不好啊······

在2006年的上半年,也就是胸罩调节环制造厂开业那阵子,丽水的基础设施建设投资比头一年又增加了百分之三十一点七,房地产投资增长了百分之五十七点二。这都是货真价实的现金投资啊,所有这一切全都扔到了新道路、新桥梁和新建筑的建设上,这可不是几条中华烟换换手那么简单的事情。可是,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呢?答案就在那些建筑工地的下面。就是土地,或者更准确地说,就是土地使用权从农村转移到城市的过程。 ··· 一旦完成出售行为,农民们就得从原来的土地上搬家,城市才能在上面进行基础设施建设,那片地方也就变成了城市。城市的土地使用权可以按照市场价格拍卖给出价最高的一方。这是一种套利交易,从农村买来土地,作为城市土地再次出卖。而这种行为,只有镇以上级别的政府才有资格进行。 ··· 要想用羊毛,就得养绵羊,”他是这么解释的。可是在中国的很多地方,地方官员纯粹是在碰运气,赌的是那些永远都不会出现的投资者。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经济开发区就永远是个半拉子工程,贷款成为坏账,然后,整个泡沫也就破灭了。 ··· 领导干部们都参与了这一场场的关系游戏,但凡大的交易行为总是跟贿赂和送礼相伴而行,但谁也不会留下任何书面证据。只有傻瓜才有闲功夫去想什么长远利益。“每隔五年,地方政府的官员就要换个地方做官,”王利娜说,“因此,他们知道自己机会有限。他们会为下一届领导而担心吗?他们只要能捞,就尽量捞。” ··· 跟很多学者一样,王利娜相信,中国政府到头来不得不实行土地私有化政策。有了财产税这一大笔稳定的收入,政府就可以结束现行的房地产思路了,但是现在谁也没有朝这方面进行改革的动机。最遭殃的是那些最没有权力的人——农民们。他们失去的土地实际上为中国的城市化进程提供了补贴,而他们没有任何法律意义上的追索权——要推翻一个村党支书记已经难上加难,更不用说其他的了。不过,大多数农民们一心想的是外出务工,或者变成个体户,因此,他们丝毫不会为修改宪法这样的事情操心。

💡 原来地方政府是通过这种方式获得金钱的。

副董事长名叫季胜军,是银泰创始人的儿子。1978年,改革开放之初,季氏一家人还是桥头镇的贫苦农民。他们的当家人在一家个体建筑队里打工,后来便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他赶上了快速发展的第一波浪潮,把业务做到了浙江各地,到目前为止,三个儿子都跟他一起工作。季胜军年龄最小,只有二十七岁。除了大家庭的开发公司之外,他还另外开了几家公司作为兼职,其中就有当地称作马希尔的夜总会。一天晚上,我跟他在那个地方楼上的VIP包房见了面。他穿着黑色的普拉达皮鞋,黑色的普拉达裤子,以及红黑相间的范思哲衬衫,手里拿着一只镀金的都彭打火机,价值接近五千元。当然,他抽的是中华香烟。跟来到VIP包房的所有人一样,季胜军用他精挑细选的酒招待了我,酒是马谛氏尊者苏格兰威士忌,散发着绿茶的甜味,用高脚玻璃杯装着端了上来。时不时地,呷过一口酒,季胜军都会躬身向前,将痰直接吐到地毯上,然后用他那双普拉达皮鞋来回擦拭着。他没有穿袜子。 VIP包房里有五六个人。季胜军的私人保镖在门口看护着,那人身材魁梧,穿着紧身黑T恤。保镖每天的职责之一,就是在季胜军巡游丽水的过程中,帮他拿着那只路易威登皮包式钱夹。在夜总会里,挨着季胜军的身边坐着一位漂亮的年轻女子,一只手搭在他的大腿上。当季胜军告诉我他即将举行婚礼时,我犯了个错误,把这位女子当成了他的未婚妻,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季胜军很友善,也很随和,他只要开口一笑,就会露出满口黄牙。他的身材极为单薄,也就是大家经常在乡下见到的那种,因为那儿的人稍微有些营养不良——如果不是穿着普拉达,带着贴身保镖,这个人跟农民没一点区别。而他那上亿元的公司筹资的方式也是农民式的,主要依靠关系,以及向私人借贷。季胜军未加思索地告诉我,他开那家夜总会花费了一千多万。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未婚妻。我在VIP包房看到的那位年轻漂亮的女子正在舔着棒棒糖。她抚着季胜军的胳膊,在他的耳旁低语。从两人的表情看来,他们似有浪漫之情,不过,我后来听到了他们谈话的一些只言片语。纯粹是生意上的事:她当时在请季胜军帮忙弄签证,以便她能够前往葡萄牙找事情做。

💡 传奇的发家故事,从贫苦农民到公司老总,但钱色交易得如此露骨也不怪之后就被抓了。

在中国,仅仅是变化的速度跟美国的大发展时期也很相似。19世纪,当美国城市扩张的第一波浪潮横扫西部大地时,来自欧洲的访客们十分迷惑,因为他们看到那些新的定居点仿佛在一夜之间冒了出来。那种神奇的感受跟当今时代外国人在中国的感受十分相似,因为这里的经济开发区纷纷变成了快速崛起的新兴城镇。不过,随着我在丽水停留的时间越长,看着那一个个工业区获得生机时,我也看到了更多的关键性差异。不仅仅是时代不同、文化不同——在一个新城镇定居下来的根本动机都完全不同。对中国的新兴城镇而言,前来报到的头几批开路先锋具有很明显的局限性。而当美国的新兴城镇刚刚开始成型时,第一拨居民往往是商人和银行家,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律师。当人们还在住帐篷的时候,当地的第一份报纸已经刊印。最先修好的永久性建筑物一般是法庭和教堂。在当时,那的确是一个非常严酷的社会,不过,至少已经具有了早期意义上的社区和法律。 然而,中国的新兴城镇里存在的,只有商业这一样东西:工厂、建筑材料供应点、手机卡销售商店,等等。自由市场决定着发展初期的雏形,娱乐项目很快就出现了,却很少有社会组织现身此地。没有私人报纸,没有独立的劳工联合会。宗教也许会在个人层面得到繁荣,可在组织层面上却相当弱小。在丽水市的经济开发区,没有人修建教堂或者寺庙。没有任何法律事务所,也没有任何非盈利组织。警察和政府干部的身影差不多同样难得见到——只在有利可图的场合,他们才会现身。

💡 大概是派农民和派名人带士兵探索区域的区别( 不过这点蛮有意思的,不知道有没有相关的文章或者书籍对此做过研究,不是说一开始举家去美洲探索的都是贫穷的人吗?

他说得对,警官们以私人股东的形式投资雷达照相机,然后以股息的形式获取收益。在浙江,一个警官如果在高速公路超速陷阱上投资五万元,那么,他可以从每张违章罚单的收益中分到百分之七点五的利润。每部照相机以四个投资者为限,年轻警察没有资格购买股份,只有累积到一定的资历后才获得购买资格。阶位高的警察可以多买相机股份。他们有抽奖系统,决定哪几个警察购买高速路上哪几个路段的照相机。这个产业甚至催生了私人借贷者,因为人们知道,借钱给警察用于参股超速陷阱没有任何后顾之忧。跟新兴城镇的各个方面一样,这里并不是完全没有法律——实际上,有严格的规定,严控警察投资。可那只是统治集团和利益集团的规定,并不是维护法律和秩序的规定。

💡 震惊了,不知道摄像头居然是警察自己安装的,不过不知道十几年过去了是不是还是这样。

从理论上说,他们可以向当地劳动部门进行投诉,可中国的工人们很少迈出这一步。他们对于政府很少有信赖感——“这些事情,得靠你自己处理”

哦,那很麻烦,”他笑了笑说。他告诉我,上一次跳槽很轻松,因为丽水市和潮南区相隔好几百公里。这让他心存幻想,说不定以后还可以回到原来的老厂上班。时不时地,罗师傅会找出他原来的SIM卡放到手机上,把那个老号码用一用,给原来的老板打打电话,说因为老家有人不幸患了重病,他现在还在湖北老家。用这样的办法解决问题,就像中国人阅读的《方与圆》这样的励志书籍里鼓吹的——如果说谎有用,没什么不可以;如果不行,那就把桥拆毁算了吧。在经济开发区,没有人想什么长远的事情,也没有人反思过什么事情。“找新工作就像是一场赌博,”罗师傅解释道。“你一旦离开了老厂,那就期待着在新厂里一切安好。如果不如意,你要回到原来的老厂,去过原来的生活,那是不大可能的。过去的事情,就让它留在过去吧。”

如果有什么稀奇的话,那就是他们竟然走到了这个地步,这让人迷惑不已。厂里面读书最多的人要数高老板,也不过就是在财贸学校读了两三年。多数雇员所受到的正规教育严重不足,他们那批人——从上到下——都是从农村走出来的。高老板和王老板的家里靠种植水稻为生;罗师傅出生的地方,是一块棉花地;掌管胸罩衬骨的老田,曾经在家种过水稻;小龙的父母亲靠种植茶叶和烟叶为生;陶家人精通的是小麦和绿豆;那位秘书——差不多算是会计吧,因为记账的就是她——生长在产梨大县;一位从前的柑橘种植户现在在厂里操控起了金属冲压机。还好,他们种植的这些农产品被他们抛在了身后。这些曾经的农民们现在生产的是两种吃不进嘴的东西:薄如剃刀的胸罩衬骨,以及重量仅有零点五克的胸罩调节环。在中国,差不多每个工厂都有类似的故事。人们也许缺少正规教育,但他们来到了这样的环境里,被强迫着边干边学.

💡 好佩服他们,这么一比我就是fw

我也跟他讲了实情——我丝毫没有兴趣来他这里挖罗师傅,我很热爱写作,不会为了浙江省的胸罩调节环而放弃它。

💡 作者时不时的这种小幽默真的好逗。

第三章

有一年多的时间,我定期前往浙江南部考察,那个地方仿佛成了我另外一个家。我喜欢开着车在那条新建成的高速公路上行驶,看着瓯江沿岸那些熟悉的景致。我时常会把车停在同一个地方,会见同一批人。丽水市新修了一家叫作现代广场的宾馆,我同他们的经理协商到了特价,一晚只要一百六十元。在几个街区之外,我加入了那家叫作“闻香识女人”的健身俱乐部。那是丽水城区唯一的一家健身房,既对男人开放,也对女人开放。他们的经理告诉我,之所以取那个名字,是因为那几个字听起来好听。他们几个人谁都没有看过那部同名的美国电影。实际上,那家健身房有一股很重的仿皮味,因为健身器材全是崭新的。如果天气好的话,我会到城南的小山上跑跑步,穿行在一片片柑橘林之间。那儿的水果长得棒极了——那也是我喜欢去那儿打发时间的另一个原因。我发现了一家还算不错的川菜馆,找到了一家堪称一流的面馆。于是,我沿着高速公路在各城镇之间穿巡着。我喜欢循着一条固定的线路行走,喜欢新兴工业城镇那种急匆匆的生活节奏,以及那么多人走在路上时所表现出来的朝气与活力。

💡 作者真的是能在任何地方都能发现让自己舒适的方法,s这大概就叫随遇而安?

“哦,你是个记者呀,”他说道,“曾经有一个美国记者,名叫埃德加·斯诺,他跟毛主席还是好朋友呢。” 我知道埃德加·斯诺,对于任何想以中国为题进行写作的密苏里人来说,他的故事都算得上具有警示意义。20世纪30年代,斯诺成了毛泽东和周恩来最好的朋友。后来,他慢慢地听信了他们的宣传动员。大跃进时代,有好多中国人因饥饿而死,埃德加·斯诺在中国周游了一圈,然后写出报道,说关于饥荒的事情全是不真实的谣言。不过,在温州,我更想知道的是金阳背后的故事。他是怎么被人们发现的?在扮演伟大领袖毛泽东之前的那段时间,他在干什么?

💡 越看感觉斯诺越像被粉圈洗脑的人,笑死。

可是,每当我提出问题时,他总是用毛主席的生活轶事来回应我。他告诉我,他是长沙人——跟毛主席是真正的同乡。我问他以前是什么职业,这位演员说道:“你知道,毛主席那张最著名的照片就是埃德加·斯诺拍摄的。” “这我听说过,”我说道,“可在当演员之前,你是做什么的呢?”“人们说到青年毛泽东的时候,用的就是那张照片,”他继续说道,“五六十年代的时候,好多地方都加印过那张照片。” 我们乘坐的公共汽车歪歪扭扭地向着温州航站楼驶去,挤得满满当当的车厢里,人们纷纷对着手机叫嚷着。不过,金阳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一如他下巴上那颗塑料黑痣,一如他在乘机旅行中那份慈祥的眼神,仿佛他仍旧是国家领导人,而不是坐早间专机的中间位置来到温州的普通乘客。我一直在揣摩他的背景。我琢磨着他的名片,然后就他在“北京强盛国际武术文化发展公司”的头衔提出了问题。“你练武术吗?”我问道。他沉着地笑了笑,然后回答道:“是的。毛主席经常强调,体育活动很重要!你知道吗,他曾经畅游过长江呢?”他接着又跟我说了一次,他是长沙人。他说,埃德加·斯诺写的书第一次把毛主席向西方人做了介绍。随着他讲起一件又一件道听途说的生活轶事,他的笑容似乎越来越令我感到紧张。最后,我只好结束了跟他的交谈。这人是怎么了?他真的以为自己就是毛泽东吗?

💡 有点creepy,他被“毛泽东”的皮囊套住,模仿这个人以至于分不清演戏与现实了。(有点损的想法,这就是高级cos?

这家馆子的出现标志着这个社区的发展又上了一个台阶。火锅馆并不便宜,但它对经济开发区里面的经理和技术人员这类中产阶级很有吸引力。

💡 仿佛看到了经营游戏的火锅店建筑解锁。

我们点着了火,罗师傅和他的朋友抽着利群香烟。很快,孩子那嫩瓷一样的脸上闪出了汗珠子,面颊红得像胡萝卜,眼睛里出现了迷离的神情。在那个餐馆里,我是唯一没有抽烟的成年男子。可是,那孩子的表情依然十分平静。后来,我干脆什么也不想了。他已经受了五十天的罪,再说,在经济开发区,这样的日子永无止境。

💡 作者好温柔

这位老板做事非常认真,说起话来轻言细语,从这张桌子走到那张桌子,一遍遍地解释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可是,已经无可救药了:中国人的抱怨总是具有一定的传染性,就像有害菌一样在人群之间传播着。这跟群体冲动有一定关系,大家根本就是情不自禁——如果他们看见别人这么做,马上就会产生共鸣。在火锅馆,我们这一桌就是如此。罗师傅点评说,这个地方一点都不干净;他的朋友则说,这家馆子的蔬菜看起来也不咋样。汤太咸,肉的分量不足,质量也不高——他们一边抱怨着,一边把菜肴倒进油锅中,大快朵颐。中国人的饭菜评论通常是:评论归评论,胃口可不会受到影响。吃完了饭,程有琴甚至把茶水也贬了一番。一句坏话也没说的,只有那个小孩子——他平静如常,吸着二手烟,流淌着汗水。在火锅馆的烟熏火燎中,真像一只可怜的小猪仔

💡 真的很像,大概人类总是会被流言和别人的评论影响吧。

这样的空寂,是北山命中注定的:它的沟谷永远不可能具备厂房里的闲忙节律,永远不可能响彻着夜班工人的劳作声。相反,它注定要变成一个静谧的水库,唯一的声音只有湖水拍打库岸的哗哗声。在几十米深的沉寂水底,这个地方将不复存在。

💡 现代亚特兰蒂斯。

姐姐的男友遵命之后,她又转向了我。“接下来是你,”她吩咐道,“跟老田喝。”我没有犹豫——我明白,最好不要碍玉凤的事。从她靠撒谎进厂工作的那一刻开始,玉凤就已经在厂里树立起了她那自然之力的形象。她年轻的脸上带着男孩子气,面颊长得胖乎乎的,蓄着短发。不过,她的态度比所有成年工人加在一起还要复杂。任何人做起胸罩衬骨来都没有她的速度快,因此,她不愿意受到老板们的管束。有一次,王老板告诉玉凤,接下来有几天没有活可干。她一边大骂着他,一边跑出了厂房。“那个女——孩儿啊,脾气真——大,”她走了之后,他和善地说道。跟厂里的其他人一样,他拿她最没办法:对这样年轻而又泼辣的女孩儿,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 很有个性的女孩子,希望社会上能有更多如此充满活力与反抗精神的女孩。

工厂里的每一个工人,都在偷偷地谋划着未来的梦想。玉凤告诉我,她想开一家鞋厂,小龙说过要饲养兔子或者做批发生意。罗师傅有经商的念头,就是把莲藕榨干用真空包装的形式卖到北方去,因为那儿没有莲藕生长。有一次,老田正在捣鼓厂里的机器。我问他,如果运气够好赢了大奖的话,他要做什么。他指着胸罩衬骨笑了笑。“我要做这个东西,”他说,“我要自己开一家厂,生产这个东西。”在厂里,他是唯一一个还愿意从事老本行的人。在中国,那实际上是一场白日梦,几乎跟买彩票中大奖一样不可能:完全相信你自己做的营生永远不会过时。

💡 有目标有梦想真好哇!

在浙江这个地方,人们很少会做周密的计划。从罗师傅的角度来看,这里比他几年前呆过的广东还要无序。“他们做事情大不一样,”他跟我说,“那儿更讲逻辑性。在广东,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修路,然后才是建厂。可在这儿呢,倒过来了。先建厂,然后才是修路,等等。”

💡看到现在觉得这些商人真的非常经验主义,而且想当然,成功具有很强的随机性,很靠运气。

罗师傅从来没在他宿舍的墙壁上写过任何口号。他不看那些励志书籍,对宗教也没有什么兴趣。他崇敬邓小平,因为他的实用主义而崇敬。

💡似乎每个人都有信仰,他信仰邓小平,前面的男孩子信仰成功学,老板信仰算命的,再前面的农家妇女信仰佛教,人总是要信仰一些东西来代替自己思考。

合法的劳工组织其实也存在,那就是政府主导下的中华全国总工会。可在丽水,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哪个工人向这个组织求援。事实上,我唯一看到的这个组织的活动,是几次街头的娱乐表演。每个月,中华全国总工会都会在遂松路上支起银幕放电影,每个人都可以免费观看。每一年,他们都要为工人们组织大型的卡拉OK比赛。除此之外,在我去丽水进行的几次考察过程中,一次也没有碰到过他们。 ··· 但由于贪污腐败的原因,他们拿到手的实际数字比这少了许多。实际上,石帆的所有人都在抱怨搬迁这件事,其中有几个人怒气很大,他们已经准备正式上访。他们的目标,是要找到政府里面某个级别更高的官员。跟许许多多中国人一样,他们对当局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信任,觉得贪腐只是地方一级官员的毛病。他们去了省城杭州,在各个专门设置的办公室里排队等候,以期引起某个官员的关注。 ··· 很显然,他对此已经烂熟于心,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不公——他原来住的是砖房,得到的赔偿却是木板房,要不就是房间的面积算错了,要不就是明明已经长大的橘子树被当成了幼苗。这样的对话让我感到无助,因为只要当地的媒体稍微管管就能搞定这些事情。可是浙江的记者们却被告知,不要掺和到大坝建设工程中去。在这个开车路过的城市里,我感觉自己只不过是个开车路过的记者而已,听完了那些悲伤的故事,又从高速公路上离他们而去。 ··· 在中国,这样的昙花一现十分常见——北山被拆迁的那一年,公安部公布说,全国有八万七千起“扰乱公共秩序案件”。每一年,中国都会公布类似的数据,这些数据总会给人难以置信的感觉。 ··· 在中国,基本上所有的抱怨都停留在这个层面:仅限于一个地方,而且是孤立事件。还有一个紧要之处,那就是看进行抗议的是些什么人。在农村,也就是滥用权力最严重的地方,有能耐的人往往都会外出务工。如果某个有能耐的人碰巧留在家里没有出去——就是三岔村的魏子淇那样的人,而且又是中共党员,他最后也很可能会被网入权力结构中。也因为这一点,这样的体系才显得十分管用:比比皆是的施压阀能够把那些具有潜在危险的人的精力分散到各个方向上。 ··· 那是我第一次碰到当地人对大坝背后的基本问题显得有所关心。而且,出于原则,他还拒绝接受现金安置。他的穿戴很不错,手里拿着一部价格不菲的手机。于是,我问他靠什么养活自己。“我是做生意的,”他说,“我在这儿开了好几家商店,附近就有一家。”我问他,商店卖些什么东西。“地板砖,”他说。他拒绝接受政府的现金安置,还在设法把他的故事写进新闻报道,可他同时又从这些高速公路出口处的城镇里的建筑工地上获取好处。对于他想保全自己的赌注,我并不打算加以指责——至少他在尽力弄清事情的真相。也许某一天,会有更多的中国人像他一样,想方设法也要坚持了解有关的基本问题。或许教育制度会得到改进,公民们将具有更广阔的视野,可以跟他们的实际技能结合起来。在经济开发区,最让我为之一振的是那些个人主义的迹象——一些人据此摆脱了小村子里的群体思维模式,学会了自己拿主意,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可如果要把他们个人的经验教训用来解决社会层面上的问题,还需要迈出关键性的一步。 ··· 对于他想保全自己的赌注,我并不打算加以指责——至少他在尽力弄清事情的真相。也许某一天,会有更多的中国人像他一样,想方设法也要坚持了解有关的基本问题。或许教育制度会得到改进,公民们将具有更广阔的视野,可以跟他们的实际技能结合起来。在经济开发区,最让我为之一振的是那些个人主义的迹象——一些人据此摆脱了小村子里的群体思维模式,学会了自己拿主意,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可如果要把他们个人的经验教训用来解决社会层面上的问题,还需要迈出关键性的一步。也许,最终的动机还在于经济——我常常感觉到,中国需要发展到某个点上,让中产阶级和上层人士都感觉到,这样的体系对他们获得成功已经形成了障碍。

他们为这些画专门修建了一个陈列馆。陈列馆刚开放没多久,我就去那里看了一下。我在陈列馆里一边溜达,一边观看着这一地区的风景:大溪上的一段田园风光、山坡上静静的橘子林、传统的农村民居,等等。多数画作深受法国印象主义画派的影响,使用了大量的浊色和柔光,有些细节描绘还带有欧洲风格。一幅画上面画着三头慵懒的母牛,这样的母牛我在丽水从来没有看到过。有一幅画采用了凡·高的绘画手法去描绘一棵橘子树。有一幅画受莫奈风格的启迪,画了糠壳燃烧的场景。在陈列馆主厅里陈列的二十六幅风景画作中,只有一幅画里面出现了人的形象。如果这幅画的场景是在法国某个地方,画面上又没有人物的话,看上去跟丽水市也没有什么分别。

💡 “拿来主义”。

我对他说,整幅画作堪称完美,只有一点不足:没有签名。这些艺术家通常不在画上署名,因为欧洲人不想看到威尼斯的风景画上出现中国画家的名字。可我还是叫建辉在油画上签下了他的名字。

💡 作者真是个好人,给了他们充分的尊重,这也是他能够取得很多人信任的原因吧。

第四章

他们在心理上已经做好了应对经济衰退压力的准备:大家见惯了动荡和艰难时世,心里都很清楚,机遇总会有来有往。2008年,当各个工厂进行裁员的时候,他们纷纷回到了自己的老家,等着情况的好转。中国人已经在改革开放时期学到了很多新的技能,他们变得反应敏捷、足智多谋、善于思考。不过,他们也会耐心等待——这是他们所具有的一种古老的品德,跟这个国家一样历史悠久。

💡 现在或许也是在这种时期吧。

点评

★★★★★

可以说这是最近我最近看的电子书里面最想购买实体版的一本书了,各个方面都非常合我口味。 作者踏遍了大半个中国,从北方的荒野到南方正在发展的城镇,中国千禧年的社会图景被展现出来,足够客观也足够温情,因为是外国人所以可以跳出中国人的限制来观察与思考中国,但并不会给人有优越感这种印象,作者是踏踏实实地走在这片土地上体验中国最平凡的生活的。可惜这本书因为不可抗力有删节,有机会想要看一看英文或者台版。 这本书其实也在侧面体现了作者的个人魅力,他的行动力非常之强,遇到模糊不清的事会立刻打电话考证(比如大货车上的美国传单,画室的美国农场照片);诚恳温柔且尊重他人(积极寻找治魏嘉的病的方法,给指路的孩子说明自己的来意与目的,要画师在赠予他的画上署名),想必他也是凭此获得了大家的信任吧,所以才能够迅速融入当地人与他们交谈,获得自己想要的信息;他也十分敏锐,观察力很强,能够以精妙风趣的语言描述出大家的言行(对闲谈的描写)。 总之,我现在也是何伟粉了23333 (另外封面图是个塑胶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