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提及文章:
【場外手記】祖先之河 - 黃鈺晴 (frontlinefellowship.io)
本篇提及播客:
023 | 离散写作的黄金时代 Chinese diaspora writing in the post-Covid era
一。
很难说清楚我在阅读这篇文章时受到的触动,我在工位上不停地擦眼泪,广西南部壮族的“魓末”是一种能与仙对话的人,属于民间信仰,知之者甚少,在现代人看来是一种封建迷信,但他们又切实地存在于当地人的生活和文化里——“清村掃屋、安鎖安花、補糧祝壽,幾乎一個傳統壯族人一生中所有重大人生儀式都需要他們在場,遇到大事小事、生病遭災,他們也得在場”,他们被人们利用着、倚靠着、畏惧着、信任着、又抛弃着。
作者在作者手记里提到自己儿时说壮语被姑妈听到,她立刻沉下脸来质问作者的祖父母为什么教作者这个,因为“從他們小時候,壯語和傳統社會的東西,就一直和「快速發展的現代社會」相逆。搖著銅環的魓末屬於封建迷信,在破四舊時期幾乎銷聲匿跡;山歌屬於「黃歌」,有大概十來年間,人們只能晚上偷偷找個地方對唱。教室里貼著「說普通話,做文明人」的宣傳標語。講壯話,普通話不標準,到城裡上學是要被嘲笑的”,作者长大后离开广西,前往现代化都市求学,但最终还是兜兜转转回到家乡接近这些“落后的传统文化”,魓末就是这样,他们和作者同样处在这样的夹缝,越南与中国的夹缝,传统与现代的夹缝,情感与理性的夹缝,政治与文化的夹缝,看似都是一些相去甚远,甚至有些对立的东西,但魓末却巧妙地在这些夹缝中生存着,年轻的魓末建立微信群来互相联系沟通,面对镜头会说我们在传承民族文化,会在抖音上发布自己的天琴(这是一种魓末的仪式乐器)表演视频,通过视频为远在加拿大的老人“补粮”(增寿的仪式),会观看越南的天琴表演视频并互相学习······魓末的身份在如今总是尴尬的,他们是“天琴非遗继承人”又是“封建迷信的骗子”,也好像是渺小且微不足道的,没有什么人会在意这样一个极小的地域性文化,他们平凡又特殊,就这样“在夾縫之中,搖搖晃晃地試圖尋找一條可以走的路”。
二。
在霹雳娇娃的一期播客《023 | 离散写作的黄金时代 Chinese diaspora writing in the post-Covid era》中我知道了这篇文章,这期播客我听了两三遍,听她们谈离散概念的争议,前往异国后创作的痛苦与重生,不断练习对自己诚实的经历,以及如何处理自己和故乡的关系,自己和世界的关系,故乡和世界的关系。嘉宾之一是非虚构写作“在场”奖学金的创始人——这篇文章是第二届“在场”的一等奖——她说“每个人微不足道的体验中都有一整个宇宙”,她想要从获奖者的作品中感受到这是“你非写不可的题材”。
我从中寻找到了一些慰藉。最近生活中体验到的挣扎困顿不必展开多说,它们在我的心中汇聚,压缩成堵在喉咙、沉在心口上的问号,为什么我总执着于在城市中寻找绿洲?为什么我总不愿意顺从审查对汉语的限制?为什么我总在关心少数民族的文化流失?为什么我总会因为在各类文化产品中察觉到同类而感到窃喜?为什么我如此讨厌掩盖一切的宏观叙事?为什么我总是在困惑我与身边人对世界看法不同?为什么我就不能安于现状?为什么我总是如此愤怒又如此悲伤?——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但我现在明白了,我离散了,我也处在夹缝中。
这样说很不严谨,我不像“离散者”这个词汇代表的那群人一样拥有实际的移民体验,我没有远离生我养我的故土,我和“中国”渐行渐远渐的原因只是“墙”。它存在在这里,它将我撕扯开来,让我在中国、墙、还有世界的夹缝中寸步难行,我想我是游离着的,在独裁者声音愈加震耳欲聋的此地,任何民族主义之外的自我认同都是一种背叛,此地发生的事将我推开,我在墙外行走,却无法走向真的世界。
又或者,我也处于“地球村”和“新冠疫情”的夹缝中。
所有90后都是听着地球村这个概念长大的,我也是,我曾经真切地认为所有人都希望世界和平,希望手拉手共建地球,希望保护环境,希望人人平等,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天真地问过妈妈一个问题“原来现在还有贪官吗?”
这是理想主义和现实的夹缝,曾经有人向我描绘了这样一个美好的幻象,我把它当成了真,对此深信不疑,接着又幸运地成长在一个没有怎样被现实侵扰的环境里,直到二十岁才开始学着看向世界,新冠是“地球村”概念分崩离析的一个标志,在最近所有的故事中它都可以成为一个转折点,我碰巧在加速向下的世界中睁开了眼,原来真实的世界是虚假的,混乱的,暴力的,而且它一直都是如此的,我为此痛苦不已,正因为以前如此真切地爱着和相信着那样一个美好的乌托邦,所以现在才如此没办法接受。我身处于夹缝的深渊,看不见光亮,而这并不是我的错,并不是只有我一人如此。
三。
在阅读完《夜班老師:在現代中國的社會夾縫中做巫師》后,我又听了遍播客,再去读了作者黄钰晴的手记,她写道:“我擰巴地在祖先留下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之間掙扎,我甚至不能夠確定我正在做的事到底有什麼意義”,但最终她发现:“但也許渺小的蜉蝣也能夠扇動翅膀發出一點聲音······我的家在一條小河的邊上,河的對岸是我的祖先建立的家族村莊。但我們並不需要過河去那裡佐證我們的宗族關聯。也許,我也並不需要過河,這河也是我身體里川流的血液。我只是一次又一次到達河邊,試圖把河水的聲音,聽得更真切一些。”
我被极大地触动到了,一种共振回荡在我脑海里,过往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如果已经身处夹缝,为什么我以前只是不停地看向两岸?我一直在寻找通往两边的道路,试图拨开环绕两岸的迷雾,却没有发现夹缝也是一条河流,而我已经行舟其上,我并不是谎言,那些搅成一团的挣扎和疑问,原来只是因为我想把河水的声音听得更真切一些!我其实不需要去向它们证明自己是属于哪边的,它们都塑造了我,我有我自己的路可以走,我有我自己的真实的故事可以说,而我是可以把自己的感受当真,我是可以说的!这是有用的!世界上总有人会通过与众不同的方式与你产生共振的!
我不想再否定自己,把痛苦真的当做痛苦了,痛苦的诞生是必然,但我想用我的力量去抗争······我要喊出来写下来,我想当一个真实的人,对自己诚实的人。
四。
最近两个月我在模模糊糊的探索一些东西,过往最讨厌的运动现在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时常跑步,经常健身环,能用公共交通就用公共交通,能骑自行车就骑自行车,距离两公里内的走路没问题,我想放弃一些“过度的积极性”,多一些“无聊”的时间,用对现代生活方式来说效率很低的身体活动对抗和远离一些东西。
今天骑车回家时我不再一直盯着前面不守交规的车辆愤怒了,我抬起了头,天是阴的,但树的姿态正好,像一朵朵扎实的花椰菜,等红灯时有排成v字形的鸟群缓缓飞过电线杆牌五线谱,路中央的交警脾气有些暴躁,恨铁不成钢般地对着迟疑不敢动的车辆使劲挥舞手臂,耳机里的歌进展到了高潮部分,我也跟着节奏踩起了踏板,轻巧地拐过笨重的电动车,绕过凹凸不平的井盖,大蹬,小停,咔哒咔哒地放缓速度,松弛,等待,上坡后又下坡,拥挤的车流,平缓的小路。
风拂过,我感到非常平静。